拜谒陈琳
赵征溶
陈琳走出了历史，回到了他的家乡，江苏省宝应县射阳湖镇。站立在故土上，衣襟披风，漫溢荷香。有了这乡情，便有了和他的走近，而得拜谒这位乡邑先贤、建安七子之一的著名文学家。
陈琳体貌清癯而神采奕奕，见我晚辈若干的乡亲小子，面色夷和，遂邀我入室叙话。
屋数椽，“夫子之故居？”陈琳哈哈大笑，“历近两千年，多少兵燹离乱，老屋尚能存乎？今人置此屋，乃是让我神魂有个居所。曰所谓故居，实在是虚其名，而饰以历史文化，赚些旅游之资。或有益于乡土，又何必去正名，倒添里正（乡官）麻烦呢？”
室内陈设简朴，悉如其人。如古人之席地而坐，夫子出所藏当地泉水以当酒，于是有了史卷的翻阅，穿越时空的对话。
文化人对话的共同语言自然是文化。陈琳“章表殊健”，也自然地提到《为袁绍檄豫州文》，我盛赞其三国名篇，乃檄文之不朽经典。
“不，不，那是当年书生意气的陈年旧事了。”
话即从头说起。何进欲召四方边将入京城洛阳诛灭宦官，陈琳曾谏阻而不为所纳。遂避难至冀州，入袁绍幕府。绍以宽厚得众心，陈琳即驰骋其才而为之草此檄文。
“错了，错了！草此檄文本为提振袁军声威士气，却何损曹军一兵一卒？结果却是官渡兵败，我亦为曹军所俘……”
“那时好多人，即后代如我的无数人都为你担忧。那篇檄文让你扬名于世，却又是那檄文让你祸将及身，命悬一线。”
“我亦仰天长叹，吾命休矣！曹操当面责我，‘卿昔为本初移书，但可罪状孤而已，恶恶止其身，何乃上及父祖邪?’我惶悚不安，以为命绝矣。却是这檄文神奇地治好了曹操的头痛病，乃又绝处逢生。曹操不咎，反署我为司空军师祭酒，使与阮瑀同管记室。”
“此则生可喜，亦遗患焉！”
“何为遗患？”
“绝处求生，人之本能；远身避祸，人情之常。可是，可是……”我欲言又止。
“可是，可是什么？怎么就可是不语呢？”
“我怕，我怕说出来，对你老人家不敬，而让你老人家尴尬……”
“哈哈哈，”陈琳坦然大笑，“君子坦荡荡，小人常戚戚。大丈夫光明磊落，坦诚布公，又何必忌人言而畏尴尬乎？你说，但说无妨，你说！”
“唉，唉……还是不说的好！”
“你怎么婆婆妈妈，拖泥带水的不爽呢？说！”
“对不起，我就说了。你也说，袁绍待你不薄。则有人说你，这不背主求荣？”
“你只知其一，不知其二。袁绍的性格是是自负、多疑、犹豫不决，难进忠言。沮授献计不听，官渡之败，即杀沮授，令人寒心。如此之人，留恋何益？”
“那倒也是。可是，可是……”
“怎么又可是，可是？有话直说，何必吞吞吐吐？”
“俗谓良禽择木而栖，可你最知曹操罪恶多端，怎么就明珠投暗呢？”
“哦——你读过他的《短歌行》吗？”
“读过，尚能背诵……青青子衿，悠悠我心，但为君故，沉吟至今。呦呦鹿鸣，食野之苹。我有嘉宾，鼓瑟吹笙。明明如月，何时可掇？忧从中来，不可断绝……”
“知否？此曹公之忧……”
“渴望招揽贤才……”我接着说
“我的檄文能治好他的头疼病，在他的眼里，是贤才不？”
“自然是，自然是！”
“檄文辱骂了他的父亲和祖父，他不仅不杀我，反授我以要职。其爱我才，亦可谓识我，知我了。士为知己者用，我报效于他，不也在情理之中？”
“如此，凤栖于梧桐了呀！”
“过奖了！仅此，还不足证。刚才你背诗的最后两句，‘周公吐哺，天下归心’，也就是曹公欲效周公，礼天下贤士才俊而帮他实现其政治理想。处于战乱动荡年代，欲一统天下，恢复和平安宁的社会生活，是符合那时代的潮流的，也是我和老百姓的共同愿望。当年劝何进，也就是怕引边将入洛阳诛宦官，会引起更剧烈的动乱。而如此投曹公帐下，是正确的选择，则无怨无悔矣！”
我犹豫了片刻，又“可是，可是”起来。
“怎么又是可是，可是？”
“怎么说呢，却有人替你懊悔……”
“何悔之有？奇怪，奇怪也哉！”
“有人说了，你屈节求生，毕竟脊骨里少了些钙质，有失士人的声名节操！”
“呵，呵——节操，节操？”他淡淡地一笑，生出感慨，而议论风发。
“节操，精神力量、道德品质之谓也。儒家以其仁义忠信廉耻等评判人物久矣。人性是复杂的，非黑即白或非白即黑的逻辑，是不能准确地判定人物的是非的。不把人物置于特定的时代背景，以道德的议论也是无法完全承载评判人物对错的使命的。懂吗？”
“我洗耳恭听，愿闻其详。”
“我所生活的东汉末年，社会动荡，群雄蜂起，儒家式微，儒家的伦理道德受到玄学和佛教的冲击，也改变着人们的价值观。譬如，儒家以为皇帝是受命于天的天子，这一最重要的观念就在这年代让人质疑而动摇了。称雄的王公贵族，崛起的军阀，一个个未尝不像项羽之窥视秦皇一样，‘彼可取而代之’。而秦嬴政却是要将地位传诸万世的呀，后来的刘邦称帝，则‘非刘姓而王者，天下共击之’，一样希望永远是刘氏的天下。
历史无情地嘲弄了他们。这时的群雄谁还相信，天子一定是某氏的血脉，帝王的基因。即刘协仍在帝位，袁绍的弟弟袁术不就自己称帝了。后汉倾颓，连诸葛亮也叹息痛恨桓、灵。议论皇帝，其所谓大逆不道也，何甚于此？如此岁月，而望士人抱着僵硬的的教条，持守儒家的仁义忠信，尚可得乎？离开彼时彼境，而顽固以节操论人是非，不亦腐儒么？”
“哦，我便联想到你的《饮马长城窟行》，‘边城多健少，内舍多寡妇。作书与内舍，便嫁莫留住。’劝妻子改嫁，不就反映了对儒家妇女贞节观的否定？”
“不得已劝妻改嫁，正是那悲剧年代役期遥遥、役夫不得归的结果，令人痛心疾首！时代改变着人的观念，那也就是我对妇女悲哀命运的深切的同情。其实役夫与他们一样身心受着儒家思想的桎梏。苦役久长，役夫发出愤怒的责怨：‘男儿宁当格斗死，何能怫郁筑长城?’他们知道服役久不归为什么吗？这使我联想起孔夫子那句名言……”
“民可使由之，不可使知之，对吗？”
“这是儒家最具功能性的话语，深受历代统治者欢迎，并惯用的理论武器。‘由’，遵从也。‘之’，统治者所命令之事也。这最涉及统治者的利益，秘不可言，故不使知之。乃愚民之术，帝王以驯服人为臣，为奴也。皇帝称天子，其受命于天，凡人更何从得知，这给‘不使知’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。汉室衰微，儒家式微，时汉献帝刘协闇弱而无力自保，若像以往一样，拥之于神坛，顶礼膜拜，惟命是从，谁还会那样的愚忠？恰恰他则成了曹公在政治角逐中的一张牌，为他事业成功的天平上多添了一枚砝码，而得以‘挟天子以令天下’，乃至完成了统一北方的大业。”
“可是，可是他却受到了正统儒家的咒骂，‘名为汉相，实为汉贼’，贼者，篡夺刘协的帝权也。由此蒙上了层不白之冤，其所付出沉重的代价，却成就了他莫大的历史功绩。”
“曹公自己就说过了‘孤若不为汉相,则天下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’，从而稳定了北方的局势，奠定了三分天下的基础，而有利于北方经济的恢复和发展，并为西晋大一统提供了物质基础。功莫大焉，功莫大焉！我参与这一统大业之中，乃幸中之幸。那所谓道德评判的诟詈，何损我一鸿毛？曹公开启并繁荣了建安文学，不也有了我的《饮马长城窟行》等作品，有了我的建安风骨？腐儒还有何谓？抹去脸上的蛛丝，顺时代潮流而行，历史是最好的审判员，无悔无惧焉！”
“俗说，与君一席话，胜读十年书。今夫子教言，荡开思想尘雾，破除礼教迷信，启我治愚觉悟，令我十分感激，不知何以报夫子？”
“那就别客气了。你我乡里乡亲，而相识忘年，亦属难得，并一起议史论人，我们的谈话是愉快的。我很喜欢你这晚辈后学爱动脑筋，勤于学问，这很好。人生最重要的莫过于思想了。思想是行动的先导，正确的思想是人类前进的动力。人不一定成为思想家，但一定要有思想。你可以讷于言，而不能止于思！否则形同行尸走肉有什么意义？思想决不能固化。僵化，开动你的机器吧，思想——思想，顺潮流而动，希望就在前面！”
“谢谢，谢谢夫子的教诲，我是一定不会停止思想的！”
“好啊，有了共识，就有了主客相欢，就有了常来常往。寒舍欢迎你！”
“我定会再拜，向你汇报我的思想心得，就教于夫子的！”
“还是互相交流的好噢！期待来日！”
陈琳夫子送我出门，但见十里荷花盛开，荷香四溢，荷风骀荡，真令人心旷神怡。夫子挥了挥手，“小子，乘荷风归去吧……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