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年少时的苦难
第十四节 夹缝求生
经红袖章造反派的一番折腾，弄得泥灰满身脏兮兮的。我受了一阵惊吓，出了一身冷汗，全身黏乎乎、痒撮撮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。急急忙忙去浴室洗个澡。
浴室人气旺盛，大人带着小孩，年轻人领着老人，济济一堂，客位爆满。贫贱富佬、官爷黎民、三教九流、各等人士喜欢在这里汇集。一是洗澡除垢；二是休闲放松。不大的空间家长里短，小道新闻，谈天说地，热闹非凡，沸腾的小社会浓缩着世间百态。
浴客从浴池里冲洗出来，擦干身子睡在躺椅上，沏上一杯茶水，吃上一点零食，天南地北一顿海聊，蛮是逍遥自在。卖花生、葵花、瓜子、萝卜的小商贩忙得不亦乐乎，一刻不得消闲，生意做得红红火火，令我心生忌妒。我坐在抽椅上等待空位，细心观察小商贩一个小时成交多少笔生意，每笔多少钱，乘以每天九个小时，算出全天的营业额，按利润比例算出小商贩每天能赚多少钱，经我测算毎天有一定的赚头！此地别有“洞天”。
戴红袖章的人不会管到浴室来；在浴室里做生意不受刮风下雨天气变化的影响；没有风吹雨打，没有烈日寒风，人也少受罪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，除了正月初一，天天有生意做，收入也稳定。这地方集避风港、防空洞、世外桃园等诸多优势于一身。
是个风水宝地！这里可是人家盘踞多年的地盘啊！轻举入侵不行！怎么办？一段时间，每天跑到浴室去玩，一去就是一个晚上。浴室有一等间、二等间、普通间三个堂口，工作人员连挑水、卖筹、服务员不足十个人，我很快与他们混熟了。看见他们忙，我就上前帮他们一把；谁家有事，我就替补一下；谁要买个东西，我就帮忙跑个腿，我成了大家认可的义务工。
我瞅准时机，跟一个叫徐大爷的人(有点权威)闲聊了我家的境况，道出了学上不成，生意做不成的苦衷。徐大爷见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，知道我话中有话难以启齿。便对我说:“这好办！干脆把东西拿到浴室里来卖，不做生意不挣钱，一家三口喝西北风啊！”徐大爷的直爽让我喜出望外。
人家在这里根深蒂固，我到这里做买卖是入侵人家的地盘，必然发生矛盾。我说出自已的顾虑，请他支持我!徐大爷拍着胸口：“小周，你做你的生意，他做他的生意。他要是欺侮你，你吿诉我，我找他算帐！”徐大爷的话消除了我的顾虑，壮大了胆量，坚定了夹缝求生的意念。
经营品种上我已作了深入考虑。人家卖的我不卖，减少人家的反感和业务上的冲突。人家卖瓜子葵花萝卜属休闲品种，我卖熟山芋、烂蚕豆等熟食能在洗浴后填肚子的品种。
我忙开了，每天起早去市场采购，上午在家完成制作。中午十二点钟一篮子山芋、一盆子烂蚕豆和一把戥子送进去，晚上九点钟一篮一盆一戥拎出来。让我意想不到的是，这一进一出，日复一日，月复一月，持续至招工进厂。
洗澡既是除垢净身的过程也是一次体力消耗过程。洗澡后的肚子容易饿，我卖的东西适销对路正适合浴客需要，迅速打开了局面，占据了零售业务的半壁江山。俗话说得好：卖石灰撑面店。我的生意冲淡了卖葵花、瓜子的业务，尽管我客客气气处处让着那人，但发生冲突仍不可避免。幸亏徐大爷他们对我支持撑腰，那人见势不妙，后来另选地点离开了浴室。我为了生存，侵占了人家的地盘，夺了人家的饭碗。内心愧疚，深感对不起人家，痛骂自己“卑鄙、可耻！”
为报答支持我的人们，我有空就帮着打手巾把子，灌灌水瓶，冲洗地面，清洗痰盂子，晾挂毛巾等等。母亲常说:“阎王老爷也欢喜个勤力鬼呢！”我凭着嘴甜、手勤、腿快，赢得人们对我的鼎力支持。
浴室做生意职业低下，名声不雅，被人嘲笑。在衣食不保，走投无路的茫然之际，早把别人的一切偏见抛至九霄云外。夹缝求生！冥冥中感知这是老天爷给我指出的一条活路，我当坦然自若，格外珍惜。
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。时传祥掏大粪成为全国劳动模范。受到毛主席、周总理地亲切接见。毛主席夸奖时传祥：“手是臭的，心是红的！”时传祥的凡人小事成为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。
此刻，浴室发生一件令我终身难忘的惨案。那时人们生活极度贫困，浴客脱下的衣服经常被别人穿走，洗完澡没有衣服穿的浴客自然大吵大闹要求赔偿，服务人员赔了笑脸还要掏腰包，领导一顿批评少不了。窝了一肚子火的服务人员高度警惕提防着川流不息的各类浴客。
寒冬腊月的一天，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洗完澡穿上了别人的衣服，这人一举一动早纳入服务人员的视线，偷衣行为被抓个正着。大家对偷衣贼早已深恶痛绝。“快来人啦！抓偷衣贼啊！”听到喊声的其他堂口服务人员、浴客一哄而上，对着偷衣贼一顿拳打脚踢。
尚不解恨的人们扒光偷衣贼身上的衣服，用一条毛巾遮住下身，用麻绳将偷衣贼绑在浴室外三叉路口的电灯杆上示众。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，望呆的人穿着厚厚的棉衣，跺着脚，手捂着耳朵。已被打伤的偷衣贼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，垂着头低声呻吟。有人说他装死，一拨一拨的过路人发泄愤恨对着裸身的偷衣贼吐唾沫、挥拳脚，甚者泼凉水。活人哪经得起这番折腾，在人们的疏忽之间，偷衣贼后来成了一根大“冰棍”。
生产队来人收尸的时候介绍：这人光棍一个，全家人在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，快四十岁的人仍孤苦伶仃，经人撮和与一个寡妇相姘，约定过年成亲。因为穷没钱买衣服，大喜来临，生出到浴室偷衣服的念头。这下好，婚结不成还白送了性命，惨啊!
为了结婚有衣服穿，一条鲜活的生命瞬间葬送了！偷一件旧衣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！公、检、法、司在文革时期被砸烂，出了人命案无人管。文革！一个令人颤抖的名词！一个令人不堪回首的糟糕年代！
一九六九年春节后，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席卷全国。宝应县城锣鼓喧天，红旗招展。
工作小分队挨家挨户，对吃定量供应的失学人员、无业人员进行排查登记。被确认为下放对象的人员，居委会组织人员敲锣打鼓上门送上大红喜报，登上光荣榜。
对思想不通、不配合的人家，锣鼓家伙一直不分昼夜地敲着、响着，长时间耗着，弄得一家人心神不安，鸡犬不宁，谁能经得起这番折磨？一般人家被逼得无法生存，违心承认想通了，交上户口本了事。一班人马完成了一个任务，立即将早就准备的大红花送来，在门口帖上大红喜报，贺喜敲响地还是那个锣鼓声。
可怜天下父母心！担忧子女去农村吃苦受罪，担忧子女未来的前程，忍受着政治大气候的折腾。子女们则相反，血气方刚，思想激进，急迫摆脫家长束缚，一心想着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。两代人社会阅历不同，对下乡插队的认识存在明显差异。
我差半年十六周岁，按政策已在年龄要求的边缘。我有思想准备，坚决服从国家安排，做一个听党话，跟党走，求上进的好青年。盼望大红喜报送上门，登上光荣榜，戴上大红花，人生能有这般光彩，看谁还敢再说我没有与父亲划清界限！
小分队工作人员到我家找我面试。母亲露出一副惊慌、恐惧、无奈的神情。我坦然地从屋内走向这群人，一个重约八十斤、身高一米三几、面黄肌瘦的小男孩站在人群中间。
工作人员叫我转来转去，对我上下打量，前后目测。像一帮收购猪的猪贩子对猪仔反复测算能打几等？出多少肉？给什么价一样的算计着。
小分队的人看了看，摇着头，咂着嘴，叽咕着“还没有大锹高呢？”其中一个人问了我的年龄、家庭出身、家庭成员、学习情况和其它……我一一作答。
最后问我：“你对下乡插队认识如何？”我并拢两腿立正身子向来者行了个军礼，大声回答：“报告领导！符合政策需要，服从国家挑选，一颗红心，两种准备，回答完毕！”
这几个人“卟哧”一笑，用笔在本子上写些什么，站起来转身走了。
母亲骂我：“小炮子！大难临头，还嬉大溜刚的，到时候有你受的罪！”小分队走后，母亲惶恐不安、坐卧不宁，担心敲锣打鼓送上大红喜报。母亲把下放插队看着是受罪，我把下放插队看着是一条出路。母亲是在害怕，我是在期盼。
后来的日子，锣鼓声响到这家，响到那家，就是不响到我家。我估猜下放插队没戏了，懊悔死了！早该踮起脚尖提高身子，把话说得再好听些，让他们对我有好印象，敲锣打鼓送上大红喜报。说实话我的心早已飞向了广阔天地。
小分队对我面试后，评价我神气精干，认识正确，表态坚决。美中不足：个小人瘦，没有十八拳高，害怕生产队退回，变成一件很难处理的麻烦事。
苦难害得我缺乏营养，过早地承受生活重任，承受着不该承担的体力重活，影响身体正常发育。不幸岁月害苦我，老天爷在帮助我；我内心失望，母亲内心高兴。
苦难是一把双刃剑，既害苦我，也护佑我。苦难成了扭转我下乡插队命运的一根救命稻草，苦难那股无形的神力在关键时刻拯救了我。我是醉生梦死、稀里糊涂。母亲两手合掌对天祈祷“謝谢阎王老爷在天有眼，保佑我家儿子没被弄下乡！”
比我大一岁的班长姚春元上了光荣榜。临下乡那天，我早早地来到下河三马路姚春元家，带着好奇的心情为他送行。
家里准备了一根扁担和一副篾兜子。他挑着篾兜子，一头放了一个木箱；一头放了被子、蓆子、行李。扁担头上扎着大红绸布。家人左叮咛右嘱咐，依依不舍。幼稚的我，心里还有点嫉妒和羡慕。不然，我与他作伴该有多好！
我给他拎着装有面盆、碗筷、痰盂、硬家伙的网兜。从贾家沟乘小轮船一路“嘟、嘟、嘟”地来到红卫公社轮船码头。下船后，挑的挑，拎的拎，扛的扛。一路上彩旗飘飘，路上挂着“热烈欢迎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的横幅标语。在喜庆氛围的笼罩中，我们一路步行，晃晃悠悠地来到姚春元插队的蛤拖大队。
大队支书慷慨激昂地作了一番欢迎词，姚春元被分配落户的生产队队长领回去。我心头一酸，一般人家姑娘出嫁时的一幕跳在眼前，姚春元像小媳妇似地被婆家领走了，家里为他准备的一根扁担和一副篾兜竟成了出嫁的嫁妆。
姚春元已成为婆家的一员，将在婆家同生产、同生活、同甘苦、共命运了。作为娘家人，他被领走的一瞬间，我的眼泪差一点落下来，他将来在婆家过得好吗？能在婆家适应吗？许多未知的东西在我脑袋里翻江倒海地一阵盘问……
路在何方？上帝赐我在浴室做了一年半的生意。夹缝求生的经历，分担了家庭生活的重任；度过了艰难而灰暗的岁月；避开了红袖章把我当着投机倒把分子的惩罚；躲过了文革动乱时期对我的污染；目睹了世间百态的真善美、假恶丑。
